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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周有北从时宜手里把氧气袋接过来。
时宜从卫生间回来，看着病床上方的点滴发呆。
谭悬困得有点撑不住了，又不敢睡。只能不停的跟时宜搭话，絮絮叨叨的。
时宜也不嫌烦，她现在听到任何人说跟魏长生有关的事情，眼睛都是放光的。
“这个小丫头，闻名不如见面呐。你魏老师还在H大的时候就跟我提过发现一个搞考古的苗子，我当时一直以为是个小子，后来才发现是个丫头。”
“他也是命不好，老伴走的早，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手术同意书危情通知单都是我签的字。他老说活着没意思，没想到这次还真如了他的意。”
“昨天在重症监护室还醒过一次，一直说疼，身上疼，头也疼。他其实特别能忍，只要他开口说疼，那就真的是特别疼，肯定是实在忍不住了才说的。我当时听着他说话，真是揪心呐，你们队的那些个都没忍住，当时就哭了。”
“不容易啊，他进所就比我进测绘所晚一年。掏心掏肺的，到头来自己命都没保住。”
“……”
时宜从那句小丫头就没忍住。她依稀想起，第一次魏长生叫她进办公室的时候也是这么叫她：“小丫头，别跟那儿杵着了，坐。”
后来谭悬再说什么她一句都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魏长生跟她说话的样子。
那时候在学校里，她每次去交作业，他都能拿点零食给她吃，有时候是饼干，有时候是水果，有时候是一把瓜子。她不好意思拿，总是想拒绝，魏长生总是用一种嫌弃又严肃的语气跟她说：“把香蕉拿走，我不喜欢吃。”或者是：“瓜子吃不吃，不吃帮我带出去扔了。”她那时候觉得一个老头怎么有这么多吃的，直到有次偷偷看见他从旁边办公室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枣子，放在他的桌子旁边。她走进去，他又皱着眉头说：“走的时候把枣子拿走，隔壁小张老师刚才又过来分东西吃了。我不要，他硬塞给我。”她笑笑把枣子拿走，小老头演技还挺好。
后来进了队里，大家交报告的时候老是被骂，有时候一个一个轮流喊进去骂，有时候他出来把大家叫在一起骂，刚开始都不敢顶嘴，只能乖乖听着。后来混熟了，他一走，大家都扮鬼脸，还得做个奇怪的手势庆祝一下。有一次被他逮到，气得差点摔桌子。“你们还反了天了，一天天正事做的一塌糊涂，插科打诨哪哪都是你们！出实地的时候一个个跟聋子哑巴一样，怎么教下次还是打回原形，真不知道怎么能蠢成那个样子，我看你们搞这种歪门邪道那可是无师自通的很！丢不丢人？报告写得前言不搭后语，逻辑呢？都让你们嚼巴嚼巴吃了？画的图都是什么玩意？一个人一个样子，怎么，去的不是同一个地儿？在你们身上，我都看不到考古的未来在哪儿！”
下雨天不能出实地，又没有什么事情干的时候，他会用投影仪在墙上放电影。记得有一次看《泰坦尼克号》，杰克给露丝画**画像的时候，旁边几个男队员瞎起哄:“卧槽，这么猛的吗？！”大家都笑了，魏长生专程从后年过来，气得不行:“人家那是艺术，懂不懂！艺术！我就不知道你们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这么多年书，都白读了！”
聚餐的时候，他老被灌酒。又好这一口，嘴上说着“你们几个小崽子，轮着番儿的灌我，我了记住了哈，你们都等着！”脸上还是笑眯眯，来者不拒。
……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那时候老是整他，偷偷跟他对着干。他骂归骂，该护着的时候从来没含糊过。
怎么觉得分开也没过几天，再见面就是这副场景。
七点，天已经完全亮了。队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过来了。
时宜飞快的吃了他们带过来的早餐，又回去守着。
师哥勉强笑着逗她：“慌什么，我又不会把老师拐走了。”
时宜低着头坐回去，特别小声的说了一句话。
他们几个站在床尾，没听见。周有北听见了。她说，医生说了，要守着，寸步不离。
中午的时候，其他人出去吃饭了，病房里只剩下时宜和周有北。
医生过来，说已经能自己呼吸了。
时宜又小声的说：“他肯定是听见师姐说按压氧气袋按的手疼，就自己呼吸了。他特别心疼我们的。”
周有北看着她，她眼睛又红了。
谭悬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时宜拉住他：“我感觉，魏老师好像……在叹气。”
谭悬看了一眼，赶紧出门叫护士。
护士过来看了看，说估计马上就要走了，有可能会醒一次。
时宜给队里的人打电话，让他们赶紧过来。
打完电话，她看看魏长生的脸，还是跟昨天晚上一样。
原来，人要走的时候，会叹息着离开。
她就这么看着，直到魏长生睁开眼睛。
他真的睁开了眼睛。
时宜傻了。
怎么办？师姐他们都还没有回来！
周有北最先反应过来，“时宜，说话！”
她如梦初醒。开口带着颤音：“老师，我是时宜。你疼不疼？”
魏长生眼睛转了转，都是泪，“十一……”
时宜慌忙抽纸巾去擦：“老师，我在，大家都在。他们马上就回来了，您等一会儿好不好？”
魏长生笑，刚擦的眼泪又迅速涌出来。
“好。”
时宜眼泪也止不住，全部滴在床单上。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拿着纸巾的手颤抖着，去一遍遍的擦他的眼睛。
谭悬过来：“老魏啊，再撑一会儿，啊，孩子们马上就回来了。都在路上，马上就回来了。”
魏长生还是看着时宜笑，说话很费劲的样子“不……疼……”
时宜忍不住了，握着他的手把头埋在被子里哭。怎么会不疼。他是不想让别人跟着他疼。
队里的人终究是都回来了，围着病床站好。都在抹眼泪。
时宜看着他“老师，大家都来了，有什么话想对大家说吗？”
魏长生艰难的吐字:“大川……诫子书”。
时宜懂了。他让许仕川带着大家背《诫子书》。以前每次他们犯错了，都要背《诫子书》。
护士和医生都过来了，病房里一时间很拥挤。
她站起来，吸了吸鼻子:“魏老师，今天队长不在，大家一起背一遍《诫子书》吧。”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这么短一首《诫子书》，魏长生勉强听完才咽气，他们停下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
四室十床魏长生，死亡时间2019年10月30日中午12：30.
医生出门的时候交代谭悬，可以把人领回去，准备葬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