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如川》 第十二章 一见如故 免费试读
花千语和小致在王川的引领下,踏入沅雪院。
洛烛伊正在院内看着结冰的树枝。
见花千语身影逐渐靠近,他和花千语相视一笑,二人沿着湖面木板铺的栈道,走到湖中的雨波亭,凭栏望着结冰的湖面,冰面上积雪很厚,如纯白毛绒的毯子。
二人披着一样颜色的袍子。
“不知洛公子在院内思索着什么,只愿我没有打扰了洛公子才好。”
“小姐严重了,我只是看到了结冰的树枝,想到了在郎州之南的凌州看到的满山的梨花,说来也怪,在凌州。我当那漫山梨花是我沅北的白雪,而在这院内,我又当这沅北的雪景,是那凌州漫山的梨花。”洛烛伊仍是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花千语道:“人不就是这样,身在他乡,便满心都是乡愁,而身在家中,眼里就只有远方,远方和乡愁,往往是人纠结不定的两个方向。与其谈论远方和乡愁,倒不如说说旅途,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公子只谈景色,难道公子这一趟江湖之行,没有遇到一些印象深刻的人?”
“有啊,只是大多都是普通人,比如洞庭湖打鱼的赤脚老汉老贾和他的女儿贾布甲,老贾是我见过打渔晒网最快的人,贾布甲是我见过做糖醋鲤鱼最好吃的人;比如**凌州那说着行侠仗义的恶女子,让我知道江湖上所谓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的仙子都是这般凶悍的女子,顿时对江湖失去了一半兴致;再比如郎州救下我这落汤鸡花千语姑娘……如此大恩,我三言两语不知该怎么表述。”
洛烛伊思索着,花千语凭什么会亲自跑来见他?他始料未及,若说两人有什么瓜葛,也是他洛烛伊应该去见她,他想了想,这也不是讲不通,洛烛伊想到了两种可能,第一,花千语并非像别人说的那样修心到了无情的境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也会动心爱上一个人,洛烛伊心道:“既然是亲自跑来见我,难不成是看上我了?公子我虽然有几分姿色……”
可转念一想,便自我否定掉了,花千语确实修心如磐石,可她并不是傻子,所有仙女下凡爱上一个穷小子的故事都*****,要么是傻,要么是一眼万年。
那便是第二种可能了,花千语想让他做什么!
他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是第二种可能,于是说道:
“我这人向来记性不太好,姑娘救了我一次,说不准我过的舒坦了就忘记了,姑娘想要我做什么可要早点提出来,免得日后我忘了而姑娘也不便提起,那时才是剪不断理还乱。”
花千语道:“不过随手而为,如何值得公子这般惦记,谁又能想到那掉入玉带河的会是沅北洛家公子,是造化吧!”
“不瞒小姐,我这趟碰见的达官贵人不少,只不过他们都对我不屑一顾,他们横着走,而我眼睛必须盯着前方向前走,见到他们,自然是能避则避,像姑娘这样身份的人,能伸手扶一个小乞丐的,应该也只有姑娘一个吧!”洛烛伊说道。“我记性不太好,没有隔夜仇,也没有累世恩,要么是报了,要么是忘了,而这天下太大,山水万千,再见面时可能百年身,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要我能接受,我必定全力而为。”
花千语凭栏远望,洛烛伊跟着远望。
她沉默了,沉默并不是选择后退,也并不代表她决定不让他做那件事。
她的沉默,正是她的方法。要是依仗着一点点交情恩惠,就胡乱开口,那就一点深度都没有了。正如同有人把东西摆在你面前问你喜欢哪个,没有城府的人就会伸手去指,而有点想法的人则会选择其他的方法来表达。
花千语虽没什么心机,可她城府不知多深,欲取而不取,待别人送来。
“昨夜姑娘起舞之时,我觉得姑娘是夜的仙子,而此刻,我又觉得姑娘是雪间的精灵,一生都高高在上,藐视众生,被世间所有人当做仙子对待,姑娘不累吗?”见她沉默的凝视前方,洛烛伊道。“我向来快言快语,何况我也不打算隐瞒姑娘。”
“原来洛公子却有一些像传言里的那般,有那么一点不一样。”花千语说道,没有嗔怒,没有一丝女子之态。“我并非什么仙子,只是别人一厢情愿的以为,我自然不累,因为我不会因为别人的想法而感觉到疲惫。”
“姑娘此刻说我不一样,可知现在的我也是真正的我,我可以在酒席宴前说得蓝照无言以对,是因为我不觉得俗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文人雅士是多么的高高在上,以姑娘的见识修养,是否也觉得我是个流氓无赖?”洛烛伊说道。“我一定是第一个这样说姑娘的人,或有不少贵胄都变着法的称赞姑娘,可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姑娘应该很累。”
“千语自幼修行,心无旁骛,不会觉得累,而千语也不像公子说的那样,我既不当自己高高在上,也并没有藐视芸芸众生,千语就是一个凡人,不愿流于世俗,也不会自命清高。”
花千语一生修心,早已到古井无波的境界,单凭洛烛伊三言两语又怎么能影响到她。“千语也从来没有觉得洛公子是个流氓无赖,传言多是谣言,自然入不了我的耳,昨晚之后千语就知道公子是个有趣的人,初次见面还是流落江湖的乞儿,第二次见面,公子就是豪门夜宴上骂的寒蒙蓝先生不敢还口的洛公子,此中必定波折不少,无奈千语好奇心重,只得亲自来向公子请教。”
洛烛伊道:“我若是说因为多看了一柄剑几眼,才被迫流落江湖的,姑娘会不会信?”
“信,怎么会不信?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痴迷的东西,奉上性命的大有人在,只是醉于一柄剑,貌似不太符合公子的身份,江湖太小,一刀一剑就可以走遍,可社稷太大,一刀一剑又能奈何?”
花千语是谁?普天之下第一女子,又怎会与一个名声不佳的纨绔子弟闲谈叙旧?
洛烛伊也算是个聪明人,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知道这个天下无双的花千语是来做说客的,听她言下之意,也就是在说“国大还是家大,个人重还是百姓重”。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可在他心中,却是相反的。
“小姐有些恼了,看来小姐还是比较看得起我的,只是我这人胸无大志,大概让姑娘失望了,我想姑娘也知道,这乱世,凭一己之力也不能改变些什么,洛秋寒守着沅北,如今他老了,我自然也是要守着沅北,沅北这一片鱼龙混杂,暗里有各方势力在这里生根,窥探我沅北形势。小子不才,不求守得天下太平,只求自保。”洛烛伊说道。
“这群不死心的,看着洛秋寒老了,谁都想来这里搞点事,把手伸到沅北来了,就别想完整的收回去。”
“那……”
“沅北方圆百里,北是寒蒙,西是西夷,若我没有理解错,当年城主选择留在这里就是自我发配,茫茫百里之地,四季虽与其他地方无异,春来有百花齐放,冬来也是白雪纷纷,可谁都知道,久镇沅北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不等花千语说完话,洛烛伊便接着说道。
“我和你们口中的洛公一样,当这里是家,这里也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沅北城每一个犄角旮旯我都熟悉,可一个我如此了解的地方都还没处理好,哪里能有姑娘说的那种大志,但如果有一天,沅北收容不下流亡而来的百姓,你们那受人敬仰洛城主肯定会坐不住的,那时他会做一些应该做的事,姑娘也不用操心了。”
花千语被他这样一打断,也就不打算接着说下去,洛烛伊是一块顽石,泥古不化,多说无益。
他并不恼花千语如此对他,纵观几年来他的所作所为,颇有些纨绔子弟的风范,他认为自己做的很好。
既做一块顽石,就不需谁来点化。
他思考了一瞬,道:“也不知名誉满天下的花千语姑娘在为谁做说客,这人定然不简单啊!洛烛伊虽胸无大志,平生最爱的就是结识各种朋友,有机会的话还需要姑娘引荐引荐。”
花千语面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似一方古井,不起波纹,像活了百年,什么场合都见怪不怪了。
“南唐主无心政事,终日沉溺于诗词歌赋、丝竹之乐,他可以是潇洒惬意的翩翩公子,可以是逍遥于世的无忧之人,唯独不能是一国之君,我自然不会是他的说客;西夷君孟昶虽武艺高强,俾睨天下,终究是个粗人,难有作为;寒蒙亓宣则更是不堪,若为天下共主,必然是人神共愤的暴君。”花千语道,这时她的语气前所未见的有了些世俗间的情感,悲悯和无奈。
“如此一来,四国间的君主,唯剩长楚帝,仁慈兼爱,算是明君,只是病入膏肓,该是活不了多久了,朝政如今由姬氏执掌,朝堂乱的不堪,这世道马上就会乱的前所未见,苦的是无辜的黎民百姓,千语只是希望能有人站出来做点事情。”
“小姐希望那个人是我?”
“你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以我才来见你。”
“洛烛伊怕是要负了姑娘的错爱,一来我还不够格,大人物之间的游戏,我掺合不来;其次洛烛伊生来惫懒,只想着享受余生,但行乐事,不问前程。”
花千语一怔,她终究是凡人,任她修心多年,此刻确实是无能为力。
“大事我做不来,不过小姐以后要是有用得着洛烛伊的地方,洛烛伊定然会出力。”
“既然有这句话,千语相信公子以后必然会守诺。”
“沅北城的城主始终不是我,洛烛伊以私人的名义承诺姑娘,自然会守诺。”
“那千语也以私人的名义感谢公子了!”花千语一俯首,有他这一句话已经够了。沅北也好,洛烛伊也好,其实是一个不可分开的整体,昨晚镇北公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沅北依旧姓洛,发言人即将变成洛烛伊。
花千语终于有了一丝女儿姿态,不再是只可远观的仙子模样。
洛烛伊向来不信所谓的圣人仙子,就连曾经对江湖侠女有一丝憧憬仰慕,也在一趟江湖之行中消失殆尽。此刻见到花千语露出女儿姿态,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好感。
“姑娘一定想不到我一点旧恩都不念,依旧是这样的态度来面对姑娘,其实这也说的通,我只是个败家子第,若论讨价还价,我几年前就是行家了,恩怨也是如此,报恩应该是滴水恩涌泉报,只不过能少一分是一分,少些负担;报怨能多一分是一分,只求个畅快。”洛烛伊很久没有这样吐露过心声。
做人少受些恩惠,便会轻松不少。
“若是换一件事情,或者是换一个时间,我对姑娘就不会是这个态度,城主终究是一个江湖人,义气当先,我洛家当年是为杨家守的沅北,如今恩恩怨怨还没有扯清,姑娘这件事,我洛烛伊目前是不会表态的,还有,如今城主也不年轻了,我不希望他老来还这这么多烦心事。”
“洛公子的心意我明白了,忠孝为先,我理解公子。只是天下分裂多年,眼下就是一统之势,我依然希望公子能助推一把,早日结束乱世,还一个太平。实不相瞒,千语来沅北确实是有事情。”
花千语接着道:“公子信不信天命?”
“姑娘请讲,我看这天命值不值得我信。”
“千语也是江湖中人,我师门内有高人观天象,四方星辰聚于西北,致四方势微,也就是所谓天下气运,流于西北,西北会出现一个人,改变这混乱的世道。”说罢看了看洛烛伊。
“姑娘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不像。”
“姑娘既然相信天命,走何必急于一时,常听人说天命所归,那时机一到自然会有所显现,说不定还会自动找到姑娘你,或者说时机没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寻找姑娘的路上了。”
“洛公子……”
“公子,瑜小姐说她想要出去逛逛,她指定要让你去当跟班……”是王川的声音。
洛府虽大,却没有几个仆人,除去几个院里有几个婢子,就只剩几个小厮和厨房的厨师,平日里需要打扫庭院什么的都是从外面找人来做,纵观天下,洛秋寒的洛府确实是个异类。
花千语施礼告辞,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再继续说下去肯定只会听到洛烛伊的一些调笑的话语,虽不厌烦,也不喜欢。
花千语走至栈道末,身后的洛烛伊道:“我虽不相信所谓天命,但是如果有一天天命对姑娘不利,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提高嗓音道:“哪怕我再次流落江湖做个小乞丐,算是报姑娘之恩。”
养尊处优之人往往相信天道,相信宿命,因为天道宿命给了他们最好的,而敏感清高之人,相信感觉,他们觉得感觉是最好的指引,于是有行成于思;命运多舛的人往往什么都不信,不信天,不信感觉,他们只信自己手中之物。
花千语是第二种人,她修心已久,早已能做到不动声色,冥冥中她能感觉到一股力量的牵引,她觉得那是所谓天道,所谓宿命。
洛烛伊是第四种人,他可能什么都不信,但是此刻,他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又虚无缥缈,他与花千语两面之缘,却觉得她像是相识了几十年的旧友,莫名的有些亲切,当初朗州只算见过半面,如今才算初相见吧,他自暗叹:这便是一见如故吧。
这让人将信将疑的宿命,谁能说的清楚,有多少一见如故,又有多少白首如新。
有多少人,如山间清泉一般,只一瞬间就可扎进人心里去,又有多少人,从青葱年华到白发苍苍,始终走不进一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