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鱼》 第十四章 杏花雨(1) 免费试读
烟花三月。
天气开始慢慢回暖,每天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从油纸里漏进来的阳光。
明亮的**刺破早晨苍茫的雾气,柔和的暖意像煎好的蛋黄一样,天空的颜色也是干净利落,抬起头能看到懒洋洋的云朵。
这一段记忆一直是这样交织的**和白色,每天卯时冉冉升起的朝阳,和一只煎得有点焦的鸡蛋,成片成片的杏花肆意的开着,一簇一簇簇拥着占据了大半天空。
每天清晨在白茫茫的晨雾完全化开之前,提上一个竹篮把绣品送到客人的家中,一路穿过花林穿过冗长的巷弄,穿过刚准备支起木板的小摊,然后回程的时候买一袋花生馅的**。
还没来得及完全推开小院爬满藤蔓的门,屋子里就会传来略微嘶哑的声音,“赶紧过来吃饭,去那么久菜都凉了!”
当世界重新向你递出它的善意,你就会觉得昨天所经历的寒冷好像从来**发生过一样,只能感觉到满满的温暖。
离开福绵村后,身无分文的我被一个*逾六十的老婆婆收留了。
不过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称呼她,老婆婆名叫晚杏,晚杏说,不管*纪多大,只要**成亲就永远是个小姑娘。她是方圆百里最出色的绣娘,在我来之前,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近四十*。
“是不是刘家老四又想打你主意,告诉我,我立刻去修理他!”晚杏说着,把白白胖胖的**逐一摆好,腾腾的热气在还有些凉意的早上袅袅升起。
“**,他怎么敢呢?”我连忙否认。
她便长袖一挥,“**最好!吃菜!今天的鸡蛋煎得好!”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重复一遍,其实刘家老四自从被晚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一直对我很客气,其实这一次的煎蛋和以往煎糊的并**什么不同,但是她还是会不厌其烦的问,仿佛要把之前的四十*补回来一样。
**人可以说话,**人可以分担,**人可以分享的四十*。光阴似箭,说起来长,回头看又短的四十*带走了她*轻的容貌,把她的身体凿得千疮百孔,然后这些伤口生根发芽长出坚硬的刺,给心脏筑起一层密不透风的壳。
受过太多伤害所以看谁都一脸防备,所以喜欢试探喜欢缩在壳里。
久而久之外面的壳修筑的越来越坚硬,被保护着的心却越来越柔软,于是对可以接近心脏的人甘愿倾尽所有甘愿奋不顾身。
晚杏就是这样的人。
初见她时,她站在铺天盖地落下白色光点的杏花林里,一身红衣随风而动,身上有细碎的光芒,像在日光里浸洗过一样。
像珊瑚除去美丽的触手留下钙质硬体,当我走近她,我看见她洒脱的红衣下是一张爬满沧桑的脸。她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凶巴巴的吼:“看什么看!没见过大姑娘啊!”
故事就这样开始。
晚杏对杏的喜爱可以说用情至深,就像对待自己的心上人,她亲手种下了一千二百四十六棵杏树,每一棵都被照顾得很好。她常常像这样站在树下,不说话也不走动,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偶尔抬头看一眼被杏花铺满的天空,她的眼睛里会盈满泪水。
可是她从来不会承认。
就算冰冻三尺,*物凋零,那些杏树也散尽繁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时,她还是会冒着寒风,带上一壶白玉般温润的杏花酿,独自坐在院子里,坐在杏树下,喝得醉醺醺的,但却不会说胡话。
这时候的晚杏是寂寞的,也是快乐的。寒风猎猎,一袭红衣在素白的雪地里格外显眼,她和她养的杏树一样,看似围绕在身边的人很多,可是都隔着跨越不了的距离。
当晚杏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也觉得胸口有些发堵。我想象着她把脸贴在树干上的样子,想象这片林子还是**空旷寂寥的荒地的样子,想象她拿着锄头一点一点挖坑,再一颗一颗埋下树种同时,也在自己心里埋下一颗**,随着杏树的生长,心脏也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茂盛的孤寂。
越来越密集的孤寂,密集到可以堵塞血管,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于是期待有人用力打破这种孤寂,像用力拔出暖水瓶的瓶塞一样,得到那一瞬间的畅快,然后伸手从里面捞出一颗滚烫的跳动的心脏。
这种选择是相互的,比如我和晚杏。
两个孤独的灵魂。只是我的孤独里还有思念,晚杏只有苦涩。
如果要问我一生最难忘的人有哪些,六十岁的姑娘晚杏一定在其中。即使过去很多很多*,时间像风模糊沙地上的字迹一样模糊记忆,浅浅的轮廓他人没办法辨认,但在写字人的心里却依旧清晰。
“一开始只是一点恻隐之心,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开口,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你留下啊。”六十岁的姑娘撩了下耳边的头发,神态有点难为情。
“有我在可以陪你说话陪你吃饭还能帮你跑腿,多好!“我对她咧嘴一笑。
“少套近乎!你少说话才是真的好,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你吵。“
一边说着嫌弃我,转身又拿来一套衣服,嘴上还不忘数落:“你看看你的衣裳,也不知道穿了几个*头。不仅旧,做工还粗糙,啧啧啧,现在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说自己是手艺人了,什么都摆出来卖。”
“诶,我说这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外表凶悍内心柔软,每句话都带刺是晚杏的特点,但在亲近的人面前,她的刺使她看起来更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如果说以前的她是一只刺猬,那么此刻的她就是一条狗尾巴草,虽然浑身长满了毛绒绒的刺,但绝对不会伤害到你。
她得意的晃着脑袋,明显是在炫耀,她说,“虞静静啊,你再看看我这花,绣得蝴蝶都分不出真假,喏,送你了。”
虞静静是晚杏给我起的小名,她说在她老家,美丽活泼的姑娘全都有这样一个小名。她送我的是月牙般皎洁的白裙,名字叫流溪,她说她的每一件作品都有灵魂都有名字。我问她:“这也是你们老家的风俗吗?”
她说,“不对,这是我的风俗,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又问,“那我们每天拿去卖的绣品呢,为什么不告诉客人它们的名字?”
“傻姑娘,那只是绣品不是作品怎么会有名字。”
晚杏用手帕掩着唇,眉眼间全是笑意,而我只是欣喜于她给我的是她精工细作的宝贝,而不是外面那些残次品。
直到我们分别很久很久以后,我自己也开始用她教我的刺绣消耗光阴,消耗生命。我把房子搭在高高的山顶,山顶**我想象中离天空那么近。我看着一朵一朵缓慢爬行的云朵如同步履蹒跚的老人。
我突然就感到心酸,我想起晚杏送我的白裙还压在箱底,我不知道它有**变成陈旧的**。我回过头,仿佛看到她站在我的身后,还是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她静静站在树下和我们初见时一样。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这样回忆起,我总是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我轻轻闭上眼睛,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倒在血泊里,她的面容第一次这样宁静柔和。她说:虞静静你不要为我难过,因为我和我爱的人有了同一个归宿。我等了四十*也寂寞了四十*,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终于等到了他。当我看见一脸疲倦的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仿佛看到了*轻时的自己,所以我决定帮助你。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又爱面子,这辈子除了他之外只有你会让着我。你是个好女孩,我相信你和你的他也会有重逢的一天,请你坚定的走下去。
然后我六十岁的姑娘晚杏缓缓闭上眼睛,再也**睁开。
此一*杏花开,彼一*杏花落,树下再无惜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