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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时节因为是早春三月，而且是阴天，暮色很早就降临了王庄.遥远的天边薄暮苍茫，那些高低起伏着的山峦和近处的五颜六色的田野，都被笼罩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了.三三两两的牧童牵着矫健的耕牛，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田埂上。而乳白色的炊烟正在那些覆盖着青瓦或红瓦的屋顶上袅袅地升起来，王庄是个古老的小山村，它的古老由那些瓦隙里的青苔和野草，在每年的春天里向人们证实和显现着。
李石安来到这个王氏家族所在地已经十多年了，他不但了解这里的每个居民的脾气性情，而且深深地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甚至听惯了人们互相骂架时应用的粗话俚语。虽然他的两位兄长一直定居在附近的雨台村，李石安却很少回到与王庄仅仅一道铁轨相隔的自己的家乡去，甚至很少想起它来。
他的生父和养父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的友情深深地影响了自身及下一代的幸福和命运。李石安和王米泽自幼就常常一桌吃一床睡，亲如兄妹，而且他们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成绩相当的同班同学。在他的心目中，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没有什么两样。直到临近高中毕业时，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关系才逐渐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就在那一年，“特殊时期”全面爆发了。
他的生父和养父先后被投进了监狱，而血气方刚的李石安为了保护柔弱无助的米泽免受欺辱，遭到了造反派的围攻毒打，最后被送到了荒凉僻远的大西北的一个劳改农场接受改造......为了米泽，他几乎耗尽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和沸腾的热血。然而他做着那一切时是那么自然而然，他已经习惯了爱她，习惯为了她而牺牲自我。
全国恢复高考以后，他们双双以优异的成绩走进了大学的校门；毕业时一心想从商的李石安自动放弃了国家分配的工作，米泽却得到一个可以出国深造的机会。
怎么办呢？那时的他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彼此都非常地渴望永远地占有对方，但蹉跎的岁月和雄心壮志又使他们不得不将婚期推迟到她学成归国之后。于是他再度选择了奉献牺牲，主动提出为她照顾父母，催促她东渡日本求学。他说：“你是爸妈唯一的孩子，也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国家培养出一个象你这样的人才是多么不易啊！你去吧！我相信你会不负众望！......”他太爱她，也太信任她了，因而当他终于等到那从海外寄来的一纸婚书时，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实的。
当米泽背弃他的时候，他曾经命令自己离开王家，但同时却发现自己早已离不开那对耿直慈爱的孤寡老人了。那时他的双亲已经相继过世，在他的心里他们就是身生父母，他的养父甚至赌咒发誓不再承认米泽是他们的女儿，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做了王家的养子。然而无情的岁月并没有将他对她的爱情全部带走，也没有将她带给他的痛苦和屈辱的感觉荡涤净尽。事实上，除了李石安本人，王庄几乎没有人对米泽的背信弃义真正怀恨在心。人们不但没有谴责她的意思，而且认为她的行为就是一种登峰造极的光宗耀祖。但凡能够替她设身处地考虑一番的人，都默默地原谅她了。每个人都在心里说：“换了我，我也会那样选择的。”人们这样想着的时候，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王庄的贫穷和落后。在大多数的时候，如果有个外地人路过王庄，发出失望的慨叹来，人们肯定会觉得好笑的。因为无论是侥幸地保留下来的大批优秀的文化遗产，还是他们切身享用着的现代化的衣食住行，都是令他们感到骄傲和满足的。甚至村头的几家生意兴隆的茶馆里烹制出来的茶水也是澄碧而温香的，王庄每年出产的一批又一批的山茶源源不断地销往全国各地。人们的娱乐除了传统的纸牌游戏以外，不知何时又引进了更时髦更先进的消遣，一个神智清晰的外地人除了艳羡不已，不应该有其他的感想。
朦胧的暮色里，李石安带着酒足饭饱后感到的满足而愉悦的心情，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散着步。书房的窗下栽种着几株月季，现在已是绿叶蓬勃，有的正含羞脉脉地打着花骨朵。嘉儿在花丛中快乐地穿梭奔跑着，一会儿扳住一根枝条，告诉父亲那上面的花蕾是如何有趣地包裹在一起的；一会儿用小手指着某个方向，叫父亲看那里的一个花苞已经膨胀得多么大了，也许今晚就会绽开来哩；一会儿又挺直了娇小的身子，一本正经地站在一株月季旁边，问父亲是她长得高呢，还是花树高......李石安提防着树上的无处不在的芒刺，十分耐心地陪她玩耍着。他发现自己觉得那么肤浅无聊的事物，在女儿的眼里却是那么神秘有趣。“呵.她是多么可爱呀!“他想，深情地凝视着女儿在花丛中欢呼雀跃的身影。“无论我缔结的婚姻是多么失败，我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时是多么痛苦和虚伪，我都不能失去她!她几乎是我的全部希望和第二次生命哩......这可爱的小精灵......这双眼睛多么像她的母亲呵，只是那双眼睛里时常含着一种敌意和挑衅的味道，而这双眼睛却是这样的纯真无邪......“他蹲在花丛中，兀自出了神，把要打电话通知陈秘书，明天召集人马去开会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了。
米泽耗尽了他毕生的热情.所以当姜虹在他的生活中出现，并且追随在他的鞍前马后时，他一直是漫不经心的。那时他对她的满意和称赞，只是出于她的称职和出众。他感觉她并不怎么讨厌，甚至以她的容貌和修养，她很可以博得男人的欢喜。直到流言蜚语传入他养父的耳朵里，而他的养父不得不郑重地告诫他，既然他已经妨害了一个女孩子的名誉，他就应该娶她为妻时，他才第一次对她感到了莫名的惶惑。
的确，她是最适合做他妻子的人选，当时所有的人都这样看，而且这样想，于是他也这样看，这样想，直到今天还坚信不疑。
后来他的养母不幸在一场车祸中遇害了，他仍然不得不背着悲恸不已的老人发了电报给远在东洋的米泽，希望她一个人回家来奔丧。他刻意地那样要求，也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为了给自己一个与旧情了断的机会。聪明的米泽似乎理解到他的一番良苦用心，果然撇下她坚持同行执意前往的新婚丈夫，支身回到家乡来了。就在他身后的这间书房里，在他们披肝沥胆地倾心长谈间，他才了解到她背信弃义的真正原因，了解到她的日本丈夫也是一个为了爱她而不惜性命的男人，但他却感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无法原谅她。
那段时间他常常在黑夜里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姜虹，但他的养父却以长者和过来人的经验告诉她，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于是他想，也许互不讨厌就够结婚的资本了，平平淡淡的感觉才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吧！
“和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结婚，即使没有真正的爱情罢，至少在虚荣心上也是一种满足。”李石安将双手背在身后，在书房的窗口徘徊着，忽然记起了婚前他和那位年轻的车间主任开玩笑时的一句闲扯。是的，他的妻子对于他，自始至终都只是一种虚荣而已。他大概从未爱过她，事实在于，自从米泽离开他，他就不知道怎样去爱别的女人了；甚至从那时起，他就对全世界的女人完全地丧失了兴趣；后来，他逐渐地变成了一个在爱情和女人面前简直不知所措的中年男子。他曾经试**上自己的妻子，但他很快就失望了。从前，他以为自己虽然算不上爱她，但至少还是了解她的；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在性格情趣等诸多方面对她缺乏最起码的了解，或者毋宁说，他对她的真正了解在婚后才逐步地展开来。
第十六章
宽敞的后院里种着两排梨树和一排柑桔，桔树虽然还没有开出小巧雅致的花瓣来和雪白绚烂的梨花媲美，它们的茎杆和叶片却幽幽地散发着独特的怡人的香气。树丛里的潮湿的泥地上布满了苔藓，踩上去有些滑腻。虹扶着树枝小心翼翼地走到院门边，“吱呀”一声打开古旧的木门，出来找寻她的脾气古怪的丈夫和男孩子一般淘气的女儿。李石安伫立在书房的敞开着的窗户下面，听到门响，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到她披在肩上的，还没有来得及穿起来的枣红色的春装。
“你又要出去打牌么？”他冷淡地问，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
“刚才吃饭的时候，胖嫂来邀了我的，你忘了么？”虹说，急急地几步跨到丈夫的身边来，忽然有些迟疑，而李石安在朦胧的暮色中分明地看到她的脸涨红了。“我带的钱不够哩。”
李石安一边掏出皮夹来数钱给她，一边忍不住嘀咕着：“上次给你的那笔钱这么快就输光了！成天就知道和那些女人在一起赌得昏天黑地！嘉儿呢，你不要照管了么？”诸如此类的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也许正因为他说得太多的缘故，它们才失去了应有的效应。他每说一次，都感觉得这一次的话比上一次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了，而虹的耳朵却同时增强了免疫力。
嘉儿已经停止了嬉闹，这时从花丛中凑上前来，好奇地注视着父母手中的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
“嘉儿么？”虹一边接着钞票，一边回答丈夫的话。“自然最好是跟你一起待在家里。
把她带到那里，我还能安心打牌么？调皮鬼!我从来没见过象她这样调皮的小姑娘！把她带去了，多么好的运气都要被她冲掉了!....“她嫌恶地数落着自己的女儿，她的丈夫因为她的话语里流露出来的嫌恶之情而对她感到嫌恶起来。
妻子急急忙忙地离开之后，满怀心事的李石安依然静静地望着屋前的黑黝黝的粗大的杉树，望着越来越深沉的夜色。不知何时起了风，轻轻地从树丛中掠过来。遥远的山脚下，散落着几盏明亮的灯火。田野里的青蛙还没有开始它们的鸣叫和聒噪，而此起彼应的犬吠却增添了春夜的幽远和寂寞。早春的夜风依然带着冬天的寒意，石安抱起哭闹着的女儿，走进灯火辉煌的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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