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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两张桌子,三坛酒,七个人,楚羽感觉自己生活了十二年之久的楚宅在此刻似乎活了过来。笑声似乎透过了每一块砖瓦,冲刷了岁月在宅子上留下的积淀已久的灰尘。他望着那一桌上推杯换盏调侃笑骂的长辈们,尤其是话虽不多但脸上笑意盈盈的王凝之,心头不由闪过了丝丝暖意。
娘多少年都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当年江湖里也颇有名声的奇女子三月雨,又怎么会毫无遗憾的做一个静居家中持家教子的温婉母亲?失去了天空与云彩的雨水,又怎么会不慢慢干涸?楚羽知道,江湖里那些飞扬的烟尘,才是自己母亲真正的云与天空。
可是娘还是做到了。自己仿佛就是一座羑,生生将母亲幽禁了十二,哦不,十三年。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也是母亲渐渐失去光彩的开始。自己吵嚷着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可自己的母亲却愿意为了自己放弃一切,只能在这样的时间里,与老友拿出早已风干的故事下酒。
一念及此,楚羽握住筷子的手都不由颤了一颤。然而还不待楚羽继续酝酿情绪,一双明晃晃的手便在他的眼前晃了三晃,把他从某种氛围里拉了出来。
“流氓,想什么呢,今天可是你生辰啊。”
楚羽和吴央对视一眼,皆是苦笑出声。说话的人就坐在他们对面,只不过与白天比起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脸与手自然不是像画本故事里的姑娘那样白皙娇嫩,但是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的苏沁却真正开始变成了一个还算清灵秀丽的小姑娘。她换上了下午随王凝之一起去城东衣铺里买的翠绿罗衫,还有些沐浴过后残留湿润的长发挽成了一个髻顶在了头顶。若不是那令人发指的性格一点没变,楚羽和吴央这两个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同龄异性的小家伙若要跟她说话,恐怕还真的会脸红。
饶是如此,楚羽和吴央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沁聊天,于是对话便常发生在两人之中。
“吴央,上次事情我还没有问你,你的师父是观里哪位道长啊?”楚羽夹了一块猪耳丝送入口中,边嚼边问。
“我师父啊,其实不是观里的人。”吴央笑了笑,然后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他其实是个云游道士,我是个在观里长大的孤儿。他那天实在饿的受不了了,便跑来山上,想到观里去偷些吃的。结果被我发现了,他为了封我口就说要给我传授天下最精妙的道法与武功,便让我拜了师。说实在的,这些年,其实都是我在养着他。”
楚羽也听笑了,端起茶杯像模像样的跟吴央碰了一下。一旁的苏沁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师父虽然不咋地,徒弟也是个白痴。两句话就把师父的底子给卖了,你师父知道了不得气死过去?”
楚羽和吴央闻言对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吴央转头对苏沁解释道:“观里的人其实也都知道有师父这么一个人,只是道家之人本应互相扶持,观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沁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话,只是专心的又瞄准了盘中的红烧狮子头。
旁边那一桌又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笑声,原来是林知北将白天包子铺里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陆诩此时已经喝的有了几分醉意,本就是江湖上没事儿找事儿的主儿,咧嘴一笑,提起一小坛酒,不顾王凝之等人在背后的笑骂劝阻,晃荡到了苏沁面前。
“苏女侠如此英勇,我陆某心生敬意,不知女侠是否善饮?我敬女侠一杯可好?”
苏沁虽小,但与羽央两人相比,称得上是有一颗玲珑心,固然知道眼前这位满嘴酒气浑身痞气眼含贱气说不定还有脚气的中年大叔并不是什么坏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性子使然醉意影响,觉得好玩才过来调笑两句。但是苏沁本人虽然人小鬼大,却也不是没羞没臊。被人一口一个女侠叫着早就双颊发红羞恼异常了。这种东西自己自称一下还可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真是要多不自在就多不自在。于是苏女侠坚定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念头,空着的左手猛的在桌上一拍!
楚羽看到整个桌上的盘子都震了一震,不由得震撼于一位还算瘦弱的姑娘的力量。而吴央却是看到了独独飞起来的那一颗花生米,对苏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还没有结束。苏沁望着那颗在空中向上逐渐慢下来就欲坠落的花生米,眼睛一眯,轻哼一声,右手执箸在花生米停滞的一瞬间猛然击出!顿时花生米犹如一颗流星一般狠狠冲陆诩的脸上飞了过去!
“咦?”陆诩瞪大眼睛,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人小姑娘居然真的身怀武艺。但是江湖老油条却也仅仅只是惊异,根本不会慌张。只见他只是脚步微动上身稍向后倾,嘴巴一张,那个看似冲击力极大的花生米便落入其中,被他吧唧吧唧嚼了个粉身碎骨。
“唔……谢谢女侠……不过叔叔有手,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夹。”
……
这天确实是越来越热了。李博抹了一把自己头盔里已然流淌成河的汗水,望着头顶灿烂的繁星,却有些煞风景的嘟囔了两句。他又拧了拧已经勒进自己肉里的腰带,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大腿,这才老老实实的抬头挺胸站好。不能怪城主府,只能怪自己太胖,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制式盔甲。
李博扭头向后看去,后面是整个洛阳的万家灯火。他并不是洛阳人氏,只是陪着那个男人闯荡征战了这么些年,抚着这混着鲜血与骨骼的城墙,并不想再去其他的地方。他怔怔的有些出神,在一片与天空星河交相辉映的灯火里慢慢骄傲。因为他是洛阳城的禁军首领,是那个男人的得力战将,是守卫整座洛阳城能够安睡美梦的最重要的一环。
他望了望右手紧握的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制式长枪,又想起了被他刺穿的一个个喉咙,割下的一颗颗人头。江湖,一个江湖人武力再强大,也抵不过军队铁蹄的几番冲杀。那个男人,那个自己心甘情愿追随的男人,明明武力冠绝江湖,却坚信个人的实力有限,坚持把古人曾用过但被放弃的所谓军队的观念贯彻了下去。
清醒,冷静,不狂妄自大。跟着这么一位城主,李博觉得自己应该能看到一个全新的江湖。一个江湖事江湖了,平民百姓安居乐业的江湖。
“你知道前些时候有什么人物来到咱们洛阳城了吗?”
李博正出神,一个低沉浑厚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却在他的背后响起。李博顿时浑身一紧,旋即放松下来,转过身笑着向那个男人行礼。
“城主!”
身长八尺,猿臂虎目,面方正而威势自起,发收束而狂放不羁;唇若涂脂,眉若藏锋,一袭墨色长袍笼住身形,环玉腰带紧而不绷。倘若世间有十分风流,此人可独占七分。洛阳城百姓称之为英雄,陆诩称之为莽汉,江湖人称其侠肝义胆。东风隐隐而起,流云淡淡遮月,周遭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失去了所有颜色。
正是洛阳城主萧正风!
李博笑道:“如果城主说的是四门三宗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那我是知道的。他的长老穆凡心与我照过面了,几日前刚刚回去,想必柳门主也不会久留,毕竟名门之主,所思所虑之事须多,此次在我城中已逗留逾月,也该离去了。”
萧正风面色看不出来喜怒,只是又问:“可曾派人去探一探他的来意?”
李博一怔,皱眉道:“这倒没有,我是觉得柳门主素来江湖名声不错,况且实力不俗,便没有去招惹,只是让手下几个兄弟偶有查探,保证他不影响咱们百姓生活。”
萧正风沉吟片刻,说:“你做的对。”
李博脸上露出了笑容,“城主,不过这位柳门主这次,可是真瞧上楚家那孩子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楚宅里,我料想啊,八成是收小楚羽为徒了。”
听闻此言,萧正风向来淡然的面庞竟也浮现了一丝笑意。“当年我欠楚苍一个人情,直到他死我也没能还他。这些年我让诸位兄弟们暗地里照拂着他们娘儿俩,也算是看着小楚羽长大。能被柳青林收入门下,我也是感到高兴啊。”
说着,他拍了拍李博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然后一边向上走一边继续说着:“不过长青门和玄罗宗的深仇大恨已经要遮掩不住,眼看着就要掀起江湖上的一场腥风血雨,对于楚羽来说,此刻拜师,是福是祸倒也难说了。”
城墙很高,但终究有爬到最高处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站在城头,看着幽静而寥阔的夜与深邃的北方,双眼微眯。
像是一面永不会倒下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