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深闻鹧鸪》 第十七章 戏如人生 免费试读
“也不知祖母到底是怎么想的,偏偏点的是《四郎探母》这出戏,着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江府大公子**的大女**萳皱着眉头说道。
裴子晗却只是抬眼瞧了瞧台上正在唱着定场诗的杨四郎,没有搭话。
“好姐姐,这确定是杨家的公子吗?怎么这么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啊?”江府二公子江涛的小女**蓓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的问着坐在一边的自家姐姐江茵。
裴子晗瞧着江蓓那天真的模样,眸中不自觉的柔和了起来。仿若几年前的光景,她和母亲也是坐在这里问着相同的对话。
裴子晗记得当时的母亲笑答道:“他绝对是杨家的公子,只不过是太想家而哭泣罢了。”
那会儿她听了母亲的话半信半疑,原本想着许是这位杨四郎是真的太想家而哭呢。
却不想偏偏戏里的***是铁了心的走伤感路线,念了定场诗还不够,还要接着唱段西皮慢板:“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潜水龙困在沙滩……”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开春光好白鸟声喧。”
相比于铁扇公主出场的西皮摇板,不知道低了多少个情感八度。
以至于那会儿的裴子晗至始至终都在怀疑此***非彼***。
可如今再看才发现,其实剧本里始终没有否认***的出色。不然***也不会在众多俘虏中脱颖而出更不会得太后赏识被招为****,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可是啊可是啊,他过得不好,从铁镜公主的言辞中就可以看到。
“我说驸马,自从您来到我国一十五载,一直都是朝欢暮乐的。我瞧您这两天。怎么总是愁眉不展的,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人总是过得很矫情。
在生死面前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可一旦活下来,就难免想起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拿今时和往日做个对比,从前如何好如今就有多不好。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带着“月是故乡明”的有色眼镜看过去,钟鸣鼎食灯红酒绿终抵不过二十年故乡养育之情。
和杨姓一同拆开变成木易的,从来都不是家国情怀。正如同杨四郎开场的那一句介绍,杨四郎,生是大宋的人死是大宋的鬼。自始至终,他始终认定自己是大宋磁州人氏,也始终记得十五年前沙滩赴会杨家东逃西散的惨状。
“曾记得沙滩赴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辽国身上欠杨家欠大宋的数条性命,他十五年来依旧分得清楚记得分明。
死的人未必愿意连累活着的人,但活着的人却不能以此为借口忘记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杨四郎始终记得,绝不敢忘。
只是这十五年在辽国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对于妻儿来说异国已是故乡,他却只能在这非凡热闹的地方过着孤独落寞的日子。
虽然杨四郎在整出戏里却是一直在哭,但他并不是由于软弱,面对的也不只是简简单单的选择。
在某种意义上说,杨四郎的困难就在于,无论他做什么选择都意味着背叛。而他的选择,就是在背叛的宿命中,坚守住自己做人的最后底线。
“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
也难怪堂堂七尺男儿跪在高堂老母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为人子,他不孝。自小孔圣人教的“父母在不远游”他不遵循,擅改姓氏;为人臣,他不忠。国有难时未能战场杀敌为国效力,被俘反而投敌配了凤鸾。
可这些,他亦不愿做,却不得不做。
只有活着,才能为逝者鸣冤昭雪报仇,不是吗?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如今回头再看杨四郎那四句定场诗,只觉得血泪交加:“沙滩赴会十五年,雁过衡阳各一天。高堂老母难相见,怎不叫人泪涟涟。”
十五年前沙滩赴会,杨家七男死散离。侥幸北番得活命,从此故乡成他乡。宋营千里路遥遥,独雁徘徊人难回。盗得令箭过关去,跪拜高堂泣难言:“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叫一声娘亲泪涟涟:“千百万拜赎不回儿的罪来……”
叫得人生生落下泪来。
那一瞬间裴子晗突然明白自家外婆在正月里点这出戏的原因了。
只这么想着,裴子晗的眼圈不自觉的又红了——虽说戏如人生,可人生却不总是如戏一般结局圆满。
那个年近半百依旧可以拜倒在母亲的石榴裙下失声痛哭的,也只有***而绝对不会是旁人。
亦包括这台上台下所有唱戏看戏的人儿。
裴子晗转过脸来去看自家外婆的神情,只见老人家眼中光亮闪闪一脸动容,不由得别过脸去。
此时台上的***正冲着缓缓离开的妻子拜了三拜,转过头来就是一声嘎调:“站立宫门叫小番!”
一场戏已经唱完了,裴子晗依旧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就连菁菁都走到跟前劝自己姑娘早点回屋里歇着,都被裴子晗婉言拒绝。
“让我再瞧一会儿罢。”
“这一会儿就换另一个戏了,姑娘何苦在这儿挨冻呢?”
“不会,外婆只要点了《四郎探母》就一定会把几场戏都点了,至少也要有最后的大团圆那出戏。”
“姑娘就这么笃定?”菁菁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一定的,外婆啊最喜欢看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模样了,”裴子晗叹了口气,“却又奈何这辈子也不可能一家团圆了,只能寄希望于看戏,只希望看几出吉祥的戏冲冲晦气罢。”
裴子晗一面说着,一面解了自己的披风给江蓓披上,回过头来对菁菁嘱咐:“去找人把蓓蓓抱进屋儿罢,她能撑着看这么久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可是在***定场诗刚刚念完就睡着了呢。”
“可姑娘您……把披风给了表姑娘,您可怎么办?”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不打紧,”裴子晗笑道,“你若是想让我少挨冻,早些出来不就成了?”
“诺,奴婢去去就来。”